写文推歌,贪酒好色

不周山 - 1

       他始终记得她的指尖。

       即使沧海变成桑田,所有不可遗忘的过往也尽数从回忆里抹去。

       他不会忘记她的指尖。

       那么轻轻地一挑,几分酥痒,几分刺痛。

       和爱她的感觉一样。

       炎热的午后,不周山。

       粗犷到有些野蛮的大棱大角,倒是有那么种残破不堪的美。

       他靠在一块巨石上小憩,烈日下的不毛之地,这可是难得的庇荫。

       他好梦正酣,她悄然而至。

       她静静看着那个安逸得不能再安逸的梦中人。

       做梦中人。

       世上怎么有人过得这么轻松惬意?这人可否算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看着他粗野的睡姿和同样粗野的、几乎是赤身裸体的穿着皱着眉头走上前去。

       为什么走上前去?

       这不过是个俗汉,泥里生,泥里长。

       最终埋进泥里。

       她讨厌泥,因为它脏、污淖、混沌。

       但她走上前去。因遗忘而变长的岁月和因岁月而加深的遗忘

       黝黑粗壮的肩膀、黝黑结实的胸膛,与他脸庞不可被因遗忘而变长的岁月和因岁月而加深的遗忘所磨灭的轮廓出入甚远。

       那是完美的轮廓,完美得无可指摘,几乎可与颛顼相提并论。

       是,这轮廓是透着粗野,是透着鲁莽和原始。

       可是让她心动。

       她一直认为他的样子早已脱离了众生相,如同渭、江、河,滔滔汩汩,奔腾翻涌,震天撼地。

       一步又一步,莲步轻移,赤足而行。

       行至他面前。

       她俯下身,吐气如兰。

       听他呼吸似水打金滩。

       她好奇,居然会有人比自己还自在。

       本性暴露,她妖娆一笑,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挑。

       不知挑破美梦几帘。

       他不满地睁开朦胧睡眼,见眼前恍恍似有一人。他留意到那鲜红的指尖,像是刺入他心中,红得妖艳,红得诡秘。

       “你干嘛划我一下?”他粗声粗气地问,随即坐直了身子。

       “没什么,想划就划了。”看他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她心里有几分不快。

       这女人背着光站,他看不清她的脸。这是个什么怪人?他厌恶地一转身,打算继续入梦。

       “没工夫跟你瞎扯……躲远些!”他没有好气地嘟囔,随即准备开始打鼾。

       她脸上带着嘲弄的笑,轻轻挑了挑眉毛和手指。

       巨石同她的手指一般节奏,轰隆隆抬起又落下,他被惊醒时实际上身处半空。

       她一脸傲慢,“你站着和我说话!”

       这句话多余,他早已恼怒地跳起来,头发也一同炸起。

       与此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她。

       这女人恁地霸道,竟将天地精华尽修于己身。如若没有她,天下之物皆可平添三分绮丽,加染七许妖娆。

       那裸露的腹与腰连成一条不绝的缠绵,连同那眉眼身姿的每一寸曲线,丝丝错落,互相纠缠,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情网,他登时醒悟自己不会是幸运的漏网之鱼。

       “这儿是我的地盘儿。”她单手扶纤腰,用红艳艳的指尖指指地面。

       她的眼睛在刺目的西日下微微眯起,比涂山白狐妩媚千万分。他一时怔住,那该是什么样子呢,比狐媚还狐媚的样子该怎么形容呢?

       “你叫什么?”他愣头愣脑地问。

       像是一早知道他会这样问,她露出一目了然般的微笑,“我是长郦。”

       长郦?好耳熟的名字。他并没有急于思索,而是兴奋贪馋地盯着那张比狐媚还狐媚面孔,他终于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那是长郦的样子。

       “这是我的地盘儿。”她单手扶腰,挑起一根长长的眉毛。

       他妥协,随意地舒活一下筋骨。“那好吧,”他无所谓的走开,“既然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上别处去。”

       长郦盯着他渐渐远去的黝黑脊梁,在心里悄悄告诉他,这天下都是我的地盘儿,你能走到哪儿?

       他离去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以后是否会再见到她?

       屁想法!他心里升起一团气泡,气泡在质问他:你是怎么了?!

       那个红艳艳的指尖伸出来,轻巧地戳破它们。

       三日之后他们再次见到彼此,当时伏天燠热,即使夜晚也不十分凉爽,他与老友白朋坐在水底纳凉,举头观星。正在枯坐之时,随水突然传来一股异香,他低下头,在水中远眺,却见到伸到水下的几根长指甲。

       红艳艳,艳得水下出了春天。

       她也是想来消暑,用手指拨了拨清水,觉得还算清澈,才缓缓下水,把全身浸湿。

       他心头一阵狂喜,猛地一捏拳头,整池顿时升高十丈,池中不见一滴清水一条蜉蝣,只剩下满是细沙的河床。

       她心中悸然一惊,甩开长发看着对面咧开嘴笑着的人。

       “长郦。”他笑着唤她,“对不起,这是我的地盘儿。”

       姣葩入水,其艳若何?霖润苍山,其欣若何?

       长郦。

       双目灼灼,似嗔却又三分喜,发怒也一副天人相?

       着了火,更明艳。水里迸出的火花,你可知有多美?

       长郦瞪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眉间。

       “我知道你是谁,”那口气里透着恐惧和愤怒,但是他并没有在意听,“你是祝融的儿子!”

       长郦的话从他的耳边溜走,他双目怔怔,只看着那一把红艳艳小刀似的指尖。

       “你是共工!”

       红艳艳的小刀,他甘愿她刺过来。

       “那又怎么样?”他笑了笑,目送她的背影,“我是共工怎么样?就如同你是长郦。”

       悬泉明溪天上来,重新堕入河床,溅湿岸边沙土。

       “回过魂了?”一尾九尺金鲤跃出水面,化成一个通身雪肌的少年。

       “白朋。”他歉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好意思,刚才对不住你了。”

       少年鼻子里哼气,“少跟我拍拍打打,也不是头一回吃你的亏!”白朋甩甩身上的水,“刚才那人……”

       “她是长郦,”共工抢着说,“我得见这样的人还是生平头一回,这一位恐怕连东帝之女也难以匹敌吧?”

       “我知道她是谁!”白朋有些紧张地拧起眉毛,嘴边却现出冷笑,“恐怕不止皮子难分伯仲,连脾气也是不相上下。这倒都不要紧,我只劝你以后不要见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脾气坏?”

       “见她对你没好处。”

       “怎么说?”

       白朋欲言又止,淡墨色的眸子写满了叹息。

       老友的神色不同寻常,他双眸里的悲伤是成一团浓浓的墨,无法消散无法化开。“白朋,”共工唤了一声,“你怎么了?”

       “离开她,共工。那是个魔怪。”

       他心中疑惑,并不清楚白朋所指,在以后的日子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像是巧合,又巧得不像是偶遇……那么是什么让他们那么频繁地相见,又是什么让他们彼此吸引,将彼此印在心里?

       九尺金鲤在水中默默叹息,孽缘。

       是年天下大旱,共工急征应龙施云布雨,上界却以各种理由搪塞,迟迟不予水源。大地龟裂民不聊生,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方面不断催请应龙,另一方面单凭己力将烟瘴之地的余泽引向旱区。

       那一天她原本是在不周山上等他,但等来的却是九婴。

       九婴当然认识长郦,平日里可能会有所忌惮,但如今颛顼不在她身边。一旦得食上仙之血,从今之后便不再是妖物,可与驺吾、重明等同侪,成为享食香火的神兽。想到这里,九婴心中立时狂喜,猛地昂起九个硕大的头颅,发出一阵瘆人的嗥叫。

       长郦警觉地后退,避开九婴巨翼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这畜生凶邪异常,上仙都尚且避让三分,长郦并不想与它周旋,只想着不久后共工来了,九婴自然会知趣离开。

       然而共工来得却太迟了。

       这回九婴看中的不只是长郦,还有她手中的洛晶。

       洛晶虽小,却是洛泉泉眼,世间万物的灵秀都靠着江河之水滋养维系,而江河之水的灵秀却是都从洛水而来。天下的旱情,只由洛晶发挥一点便足矣,九婴若得洛晶,便可化去妖邪之气,往来于昆仑蓬莱。

       妖孽和人一样,心中永远充满不断膨胀的欲望,它此时已经不再满足于做驺吾一样的神兽,而是想成为应龙一样的大神。

       长郦拼死护住洛晶,将其衔在口中。她从颛顼那里偷来宝物可不是为了便宜这头畜生,可是在斩断九婴三颗头以后,她已经筋疲力尽。

       于是共工赶来时便看见了不周山上那骇人的一幕。

       长郦的奋力扭住九婴的两只头,但却无法抵御剩下的攻击,那妖兽的一只巨爪扯住她的头发,另一只踏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肩膀上,四只不受束缚的巨喙不断砸向长郦头脸,企图夺下她口中所衔的洛晶。

       那黑发上沾满了血和的泥,他知道她讨厌污淖。

       就在下一刻,那五片红艳的指尖崩然破碎,在长满尖钩的巨爪的践踏之下,几乎变成齑粉。

       朱红的碎片和细粉,随风化成一缕相思的红尘。

       何人可参破?谁人能踏出?

       九婴的眼里像是着了火,这妖孽的欲念太旺太凶,它迟早会被那不断膨胀的无餍害死。

       长郦的血饮到还不够,它还想要饮到万水灵秀。

       突然间,它数只圆睁的眼睛里面,贪念骤澹。

       那残存的六只的头颅布满突兀毛羽和鳞片,其下被一条黝黑的手臂紧紧勒住。

       他的手臂不断收紧,直到她认为已到极限时,却又再收紧一分。

       妖兽已沾神血,它痛苦挣扎挥动巨翼之时,山地不安,云涛涌动。

       然而共工的眼前只剩下不久前不周山的午后,有人用长郦的样子——比狐媚还狐媚地看着他,笑着说,这是我的地盘儿。

       红艳艳的之间向下指着,似乎要滴出水来。

       此时的长郦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竟无一点好处。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去看那已露白骨的肩胛和残损塌陷的脸。

       共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扼死了已沾神血的九婴。

       她放心地闭上双眼,将洛晶吐出,那宝物闪着幽幽的蓝光,安然无恙。

       “共工,带我回家。”

       他甩开九婴身首异处的巨大尸身,把她抱起来。

       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但仍然点头道,“我带你回家。”

       长郦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洛晶塞进共工手中。

       共工别过脸,不忍直视死去的长郦,只将洛晶捏碎,洒满人间。

       “长郦,我带你回家。”

       “回家?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天空突然大亮,白光灼目。共工并不躲避,只微微眯起眼睛,霎时光芒尽褪,他看清了来着是谁。

       共工绷紧全身的肌肉,恨恨吐出两个字。

       “颛顼。”

       “是我。”颛顼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只径直走向长郦。

       “她不是你的脏手能碰的,”共工粗暴地挡住颛顼,“滚回你的地方去!”

       “你也配说这话?”颛顼如同长郦一般精致的面孔充满怒气,“她为你跟那头畜生去拼命,你也舍不得把洛晶给她吃了!”他抱起长郦残损的身体,同样粗暴地推开共工,“我今天不想跟你废话。”

       他一甩长袂,消失在如来时一样的白光之中。

       此时洛晶发挥了作用,原本由共工断断续续勉强掘出的道道河沟逐渐充盈,不一会儿竟连同主河道和众支流汇聚成了河网。阳光洒在水面上,从高处看来好似金缕玉带。民众看到这一祥瑞之景,纷纷从家中走出,跪在濡湿的河滩边上叩谢恩泽。

       共工一时间心绪翻涌,然而却不知是喜是悲,他只定定望着不周山下的人声沸腾,与九婴的尸体一同静默沉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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