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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达补遗】绿林前闻录 - 2 宝钻、剑与歌

[1]

       我将盒子打开,里面的蝴蝶轻轻扇动着翅膀。

       那蝴蝶个头不大,仅有拇指的长度,但鳞片的颜色很深,这同样能说明梦境质量不错。我屏住呼吸,小心取出,让它停歇在我的手指上,并仔细观察双翼上蓝紫色的纹路。

       总有精灵认为,世上有多少个绘梦师,就有多少种绘纹排列方式,其实并非如此。即使绘梦师对于记忆的梳理和梦境的构建会有自己独特的概念,绘纹的形态也还是可以大致归为几类派别的,像是我面前蝴蝶所承载的这类绘纹,就以繁琐和精细著称,所以往往倾向选择具有细密鳞片的蝴蝶作为载梦体,至于它的编组本身倒是并不复杂,我之前应该是见过类似的绘纹,现在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之前见过的绘纹出自何人了。

      “来吧,看你能带我见到什么。”

       我在床边坐好,将食指轻轻一抖,蝴蝶随之翩然飞起,略在半空转了几圈,随即落在我的额头上。

       它伸出卷曲的吻舔舐我的眉心,我顺势向后倒下,然而实际上的感受却像是给人用力一推,直挺挺立起了身子。

       屋顶的影像自上而下地从眼前略过,如同撤掉了一片幕布。

       幕布后的布景是有半圆拱券和九对茛苕立柱的大厅,厅内的精灵在一个个展台间穿行,他们穿着旧时的礼服和威基洛特式样的软底鞋,走在蓝色云纹石砖上,这样有趣的衣饰和建筑让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二楼看台上坐着打扮成埃努模样的一众乐师,他们丝毫不为下面热闹的展会所打扰,尽职尽责地演奏着千篇一律的流水主题。

       人们所说的身临其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绘梦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完全无法掺杂个体偏见,只能依托真实记忆还原才得以存在,所以即使记忆中出现了模糊不清的地方,绘制过程中也无法由主观意思去自动填补。精灵们承担记忆重负的岁月太久,尤其是身处不幸之地的中州精灵们,世情的更迭变幻使记忆内容更加繁杂,遗忘就成了自我保护的最好方式。

       然而遗忘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体会,很少有精灵能够像人类一样对遗忘采取达观的态度,我们没有办法在忘记了很重要人或事之后,只苦笑着埋怨几句就放下不提了。

       无助的痛苦让我们开始寻求方式自救,于是绘梦应运而生,我们在尚未遗忘时,将想要永远留存的记忆通过绘制并编组的方式记录在活物身上,由它们来替我们背负已经无法承受的记忆。如果小心照料,饲养得法,那么用不了几代,这一段记忆就将依靠这一载梦物的生息繁衍而永远承继下去了。

       绘梦的真实性依靠它严苛的要求得以存在,不过这样带来的遗憾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制成的梦境存在过多记忆缺失,除了容易导致入梦者断章取义之外,进入梦境后的真实感也会大打折扣,毕竟,谁会去欣赏生涩又不规则的拼凑体呢?

       但就目前来,我进入的梦境完全不存在这些困扰。搭建它的回忆如同坚固平整的岩石,被能工巧匠构建成永远屹立不倒的记忆宫殿。

       第二纪冬青郡建立伊始,那正是和平年代的好日子,和盛世古玩乱世黄金的道理一样,对于艺术和工艺品的收集鉴赏再次成为了精灵们的日常爱好。冬青郡彼时富饶安定,又与矮人领地临近,位于交通枢纽,商贸往来的便捷带来了经济繁荣,再加上当时的领主,亦是杰出工艺大师的凯勒布理鹏十分推崇艺术创作,艾迪希尔便成为了中洲的艺术之都,之后就发展出了一年一度的工艺展,每到新日的第二周,冬青郡就汇集了各族的能工巧匠,相聚在珠宝大厅举办展览并切磋工艺。

      我虽然找不到明确年份的佐证,但也可以看出此时的艺术展正是传说中的鼎盛时期,多数留在中洲的艺术家和学者都聚集在此。他们每一位的一颦一笑都被她准确地捕捉到,并精准还原,如果仔细听,甚至可以提取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这一梦境的真实和复杂程度是我闻所未闻的,而我现在也越来越明白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画师,大家却要众星拱月一样地尊敬着她了,她可绝非戴茜拉所言的“就是一个画师”,单凭绘制就可以做出这样真实的梦境,这能力确实让世人望尘莫及。

       虽然移动被绘梦者限制,但感官仍属于自己。我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环视四周,将每一位出席的精灵仔细端详,他们是彼时的翘楚,我甚至还找到了不少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面孔。我与他们之间隔了千百年的战乱,如今却能看到他们还原了的音容笑貌,此时心中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险些忘记进入梦境的要务。

       不多时,我最记挂的那一个便出现在面前。当时已是深秋,他穿得却有些单薄,只在矿灰色的开襟长衫外加了一件粗布外套,那外套此时正搭在一旁近侍的手臂上,我刚好能看见一截水手翻领。作为远近闻名的珠宝工艺大师,他戴在身上的饰物实在是寥寥无几,朴素无华得有些过分,很少能见到一方的领主做这样的打扮,我看了并不觉得不妥,反而萌生了几分亲切的感觉。他立在众多饱学之士中央,睿智、儒雅、举止间流露着贵胄气质,一切美好的词汇施加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每一位受邀参加展会的工匠都带来了自己最满意的三件作品,工匠们展示出的第一件作品将受到会场内所有人员的评价,而获得普遍认可的,才可以将第二件作品展示,并由展会的若干评审决定这名工匠是否有资格展示最后一件作品。凯勒布理鹏在审阅了最后这批优中选优的工艺品后,会挑出中意的作品收入馆藏,在极特殊的情况下,还会给予个别工匠留用行会的机会。

       许多如今已经用惯了的东西,在当时还只是一个雏形,甚至只有一个设想。还有一些应该是绝迹了的旧物,但在梦里还占着展品中的大份额。戴茜拉给我指的路没错,细节的说服力强似一切,这梦境足以成为绘梦者能为的力证。

       随着我不断向前走动,眼前也不断出现介绍讲解自己作品的工匠,他们无一例外骄傲、兴奋,认定自己将在展会上大放异彩。彼时是中洲首生子女们的鼎盛时代,他们充满智慧和活力,个个意气风发,作为后来人,看到此处应该都会既有生不逢时之恨、知晓定数之哀,又满怀高山仰止、思慕前贤的感慨。我定了定神,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些,只客观地记住梦中所见所闻就好。

       凯勒布理鹏一路看过,并不时地与身边一众优秀的工匠讨论,脸上满是兴奋神色。

    “那儿有什么好东西,竟然围了那么多人,走、走!咱们去瞧瞧!”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聚集了最多精灵的展位,工匠们见到冬青郡领主近前,纷纷自动让出一条路,退至两侧,束手而立。

       至于此时我面前那一位,亦是彼时凯勒布理鹏面前的那一位,他只着一身素袍,亦是半点装饰也无,可我仍觉得他光彩照人,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配去形容。我立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心中不由得感叹,史书中一笔带过的“美善”一词若是如此,那以后这个词便再无用武之地、可以束之高阁了。

       他安静地立在自己的展柜旁边,微笑着聆听众人的溢美之词。

       三层展柜刚刚打开了一层,里面是一个打开的盒子,内里铺了满满一层白钻,盒盖的内侧也不留缝隙地嵌着白钻,但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白钻上面三颗卵状宝石,而此时我也听清了人群中嘈嘈切切一直小声重复的那个词。

       茜丽玛尔。

       他巧用白钻的火彩,将三个仿制品折射得熠熠生辉,乍看之下会有别样光华在宝石内部闪耀的错觉。旁边的观众啧啧称奇,再也难以将目光从三颗宝石上移开。然而凯勒布理鹏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他刻意回避着敞开的盒子,但却不期撞上对方的目光,戈索尔化身的赠礼之主笑意盈盈,像是久等之后终于有了回应一样,轻声道:“身为工匠,饮水思源。但毕竟无法与前作比肩,只能求个粗劣的形似而已”。

    “形似就很难得了。”他回答,随即又把目光匆匆移开,金发工匠双目炯炯,始终盯牢凯勒布理鹏,也不理会评审,直接就扭开了第二层展柜的挡板,将它放平之后慢慢抽出内匣,我这才看到第二件作品是一架精巧的诗琴。

       琴身上布满雕刻细致的纹样,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音箱上索隆多头颈的侧像,那细致的雕凿堪称巧夺天工,鹰王的奕奕神采被传神复刻,似乎随时可以发出贯穿云霄的厉鸣。

       即便如此,这琴还是没有第一件展品夺人眼球。不过凯勒布理鹏似乎不这么想,他原本别转的目光又被牵引回来,方才黯淡下去的眸子重新燃起光彩,他看了许久,才抬头问道:“鹰羽的纹样,你没先蚀出来吗?”

       戈索尔笑着摇头,说道:“我只打造东西,并不是画师,原本的形象就藏在原材料里面,我无非是以雕工让它显现出来了而已。”他拿起诗琴,交给凯勒布理鹏,后者一手当心地托着,另一手用指腹轻轻摸着音箱上的纹样。

       那赠礼之主说的话让他欢喜,但这把琴更让他着迷,凯勒布理鹏看了又看,喜不自胜道:“颈子上正羽形变的光每一根都略有不同,就连纤羽的轴也是根根分明……大概音箱和刻刀的材料都有讲究,单论这个本事,你在天我在地。”

       金发工匠的笑意淡了一些,“我曾有幸见过鹰王几回,虽然机会不多,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这琴弦的颜色还不太一样呢,”一个诺多精灵问道,“而且我只看到了有六根弦,中间是少了一根吗?”

    “我制琴从来不用丝线,这把琴上的弦都是金属质地,第一根弦的赤铜颜色,是缠了一层细铜丝的缘故,以此来使声音浑厚,为了能出清脆的短音,最后两根弦就用了能够做的更细的金属。其余的弦也都是如此,彼此之间音色音质的区别,不仅仅靠横木和琴弦的形态,也源自本身材质的不同。虽然同在一把琴上,但彼此间也有不同的特点,好比同胞兄弟。”他自凯勒布理鹏手中接过诗琴,手指从头到尾依次压过六根弦,“这琴并没有少弦,只是有一根看不到而已,而它也是整把琴中可以奏出最醇美琴音的弦。”他将手指置于赤铜色暗金色的弦之间,琴音随着指尖的捻动流出。戈索尔所言非虚,这根隐藏了形迹的琴弦音色绝妙,从起初的清澈悠扬到最后的凝滞幽咽,凡此种种皆可奏出,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他轻轻拨动琴弦,弹奏出《诺多兰提》中最脍炙人口的章节。乐声畅如流水,柔似清风,涤净了众人浮躁的心性,却吹来了冬青郡领主眉间的愁云。

       戈索尔将琴放回木匣的软布上,对着凯勒布理鹏说道:“第三件是个礼物,需要你自己拆开。”

       此时周围几乎聚集了会场所有的工匠,大家都好奇这第三件究竟是什么,凯勒布理鹏犹豫地看了戈索尔一眼,对方依旧如最开始一般安静地立在一边,用笑容鼓励着他取出最后一件作品。

       第三件作品是一把弓形刀,刀鞘质地为硬木里芯,银制表壳,鞘面饰有鎏金唐草及各式珠宝。刀身狭长雪亮,刀镡及切羽为金色。刀柄乌黑,似乎是黑色硬木所制,但我对此并不确信。

       这刀眼熟。我想上前仔细观察,但受制于梦境的限制,只能远观不得近看。

       一个评审犹豫着看了一眼凯勒布理鹏,说道:“领主,这刀看着怎么像……”

     “斩铁者。”凯勒布理鹏话音一落,众人都开始小声议论, 凯勒布理鹏的指腹划过尚未开刃的刀身,雪亮的刀刃上有特殊工艺锻造出的花纹,层层卷卷如浪尖白雪,长空浮云,“好大一份礼。”

     “我曾有缘见过令尊宝刃,虽然同为弓形刀,但还是有所区别。”戈索尔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斩铁者之利,无鞘可盛。可惜过于刚直的锐器往往易折,所以我并没有沿用塔尔查的锻造法。”

       凯勒布理鹏不再回避对方的目光,反而迎上去,他微微颔首:“这把刀乍看之下与斩铁者有点相似,实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看出这刀用的是多瑞亚斯弯刀的制法,倒叫我想起一个故人来。”

       赠礼之主的脸上出现了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但不待我思考其中缘故,就被凯勒布理鹏的声音打断。

       他仔细审视这把弓形刀,不住地提问。

    “渣滓这么少的好铁,是哪儿的矿?”

    “蓝山,隆恩山脉的好矿基本上都已陆沉,这算是沾了个边。”

    “切羽很硬,难道不是纯金?”

    “掺了其他的矿石,但是温度有讲究,否则颜色会变。”

    “骨刀柄……这是什么骨?”

    “怎么说呢……”他垂下眼睛,像是略作思考,然后微笑着说,“总之并非善类,是能给刀增加戾气的东西。”

       凯勒布理鹏将刀慢慢送回刀鞘,原本醉心于精湛工艺的表情渐渐被疑虑取代:“上次展会的时候我曾见过你,当时整个会场都没人知道你是谁,今天你带着重礼来到冬青郡,我正好有机会问一问本人了。”

       戈索尔眉头微蹙,抿唇不语,如精灵的戒备之心使他受了折辱一般。

       那低眉颔首隐忍不发的模样,让我想起另外一人。

    “我认得他,他叫安纳塔,我在法贡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个精灵工匠满怀兴奋地说道,“当时我们的织料远没有如今这么好,他在那里停留的日子让我们的技艺大幅增进。”

    “米斯龙德也受过他的恩惠!”又一个诺多精灵站出来,“他教给我们香料高度提纯的方法,如今出口到努曼诺尔的香料总量已经是原来的十倍之多。”

       还有一些精灵纷纷表示曾经见过此人,且大多数都曾受益于他的提点,只是并没有来自林顿的精灵发表任何见解。

       此时凯勒布理鹏脸上的疑云渐渐消散。戈索尔见此情形,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自奥力之处学得许多本领,又在中土之上长久游历,但若不将饱学得来的知识和技艺与他人分享,这一切就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转过头,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冬青郡领主,“世间万物即使更迭得再慢,也没有长久不衰的道理,中洲贻我以美善之物,如不尽心锦上添花,又怎对得起容我栖身的阿尔达呢?我并没有很远大的设想,只愿尽我所能,将此处变得更加美好。”

       众人纷纷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我一时间也有些失神——倘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出自真心,该有多好。

       我还是无法做一个冷静的观众,因为早就知道结局,所以连空欢喜都没法得到。

       凯勒布理鹏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之后又递给他一个略显歉意的眼神。

       金发工匠唇边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可以说那是理解、宽容或是释然,也可以说是计谋得逞的欣慰和得意。

       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他的作品还是他本身,都带着超脱了的、神性的美丽。对于古时候的精灵而言,既逃脱了神明的管制,又可获得神明的礼赠,这太诱人、太难以抗拒了。

       冬青郡的工匠们被光明和温暖所吸引,并不知道那是会将自己吞没的烛火。

    “安纳塔,”凯勒布理鹏走到他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欢迎你来到冬青郡,欢迎加入珠宝工匠行会。”

       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滴入水中的颜料一样渐渐晕染开来,周围的景象开始慢慢褪色,唯有他依旧真如实体。他的目光越过凯勒布理鹏的肩膀投射在我的身上,我见状连忙环顾四周,发觉他确实是在看我。那目光冰冷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你还等什么?”他的唇边衔着一丝狞笑,眼神中透露出洞察一切的得意。我心生恐惧,但因受制于梦境无法奔逃,也无法尖叫出声。

       这时我猛地惊醒,周围的景象恢复成现居窄小房间的样子,方才停息在额头上的蝴蝶跌落下来,双翅变成半透明的灰白的颜色,脚爪僵硬,伸向半空。

       我手心里托着载梦蝴蝶的尸体,呆坐在黑暗中,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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