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推歌,贪酒好色

【阿尔达补遗】绿林前闻录 - 6 石中慈鸟和金色美梦

[1]    [2]    [3]    [4]    [5]

       此后整个冬天内大家相安无事。凯兰崔尔探望纳维后一直留在伊瑞詹未曾外出,安纳塔依旧保持三点一线的生活。

       除去日常工作,偶尔有工匠主动上门请教,还要帮忙解答,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业务培训,由工匠们和他约定时间,进行统一授课。

       伊瑞詹看似静水一潭,实则暗涌不断。

       元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苍泉河以西的大面积土地被凯勒鹏从人类部落手中购入的消息。他真诚地邀请伊瑞詹的居民到西边居住,而且象征性的地价与开垦酬金折抵之后,迁居的民众手里还能剩下一笔钱,又不需要任何繁琐手续,简直相当于白给土地。当然,白捡的便宜难免让人产生疑虑,所以凯勒鹏也附加了一些条件,比如民众来此定居后,农田里除去留用的作物,要缴纳两成作为地租,每人定期要抽出少量时间参加基建工程建设等等。即便如此,待遇依旧优厚,且诺多普遍对这位亲切温柔的辛达王子抱有好感,几经动员,一部分缺少土地的民众前往西边拓荒建城,后来部分有小块封地的领主也动心了,派遣家臣与次子加入者亦不在少数。

       凯勒鹏向伊瑞詹缴纳的地税没打丝毫折扣,只表示建设初期缺少技术支撑,希望能够调遣部分优秀工匠参与开发建设,他本人愿意承担一切安置费用和薪资。伊瑞詹方面则在得到领主授意后答应了凯勒鹏的请求,并迅速草拟出推荐名单。

       按照凯兰崔尔的安排运作,安纳塔当然被列在了名单上。她认为把安纳塔调离伊瑞詹是最不伤和气的解决方式,既保全了林顿方面的面子,又落不下排挤人才的话柄,大家都没想到凯兰崔尔在就职典礼上随口一说的话最终竟然有成真的趋势。名单最后由凯勒布理鹏审核,他看到安纳塔的名字不前不后地藏在中间,然后把名单随手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问我:“你听说这事了吗?”

       我摇头。他轻声哼了一下:“你倒不会撒谎。他知道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摇头。

       “看来你也不清楚,”他随即站起身,“走,咱们去问问他。” 

       安纳塔在月初曾给凯勒布理鹏留下了几项工艺指导的课后练习,凯勒布理鹏因为些琐碎事情耽误了进程,至今仍然没有交工。而在我们见到安纳塔时,他正在锻造室内分析凯勒布理鹏之前注模失效的原因,且处于一筹莫展的阶段。

        凯勒布理鹏先打了招呼,然后让我把名单交给他,说道:“看看,有人相中你了。”

       “呦,待遇标准真不错。”他略略扫了一眼,表示出了对优厚条件的惊讶之后,就把名单放在一旁再不理会。

       “之前得着信儿了吗?”

       “大概知道点,但没太仔细打听。”不少本地工匠因受过安纳塔的指导而提高不少,无论大小,他们很愿意把握住回报他的机会,凯勒布理鹏怎么会不清楚这点?安纳塔对他必然知晓的事情都无意隐瞒。

       “这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安排妥当,恨不得随时动身,我看你也没做什么准备?”凯勒布理鹏把那张名单拿在手里反复折叠又展开,原本平整的纸张不一会儿就皱了。

       “说到底,伊瑞詹是你当家,我不听别人调遣。”他低下头又想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问道,“还是说……是你想让我去的?”

       “这不正来问问你的意思嘛①。 ”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又走近了些,指着安纳塔手边的材料问道:“这不是给我留的作业嘛,你怎么自己弄起来了?”

       “你之前做的——即使只是准备工作,也太寒碜了。我在一边检讨自己的教学能力一边反思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安纳塔摘下手套,先向我道谢,然后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我怎么等也等不来你,所以就自己分析来着。”

       “我已经尽力了。再说了,也没你说的那么惨吧?”

       “结果不对头,再尽力有什么用。”他烦恼地揉着眉心,再没有提到调遣名单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了,凯勒布理鹏失败的作业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求你认真一点啊,真是的。费心费力教了一通,最后水平没提高,要是传出去的话别人只会以为是我无能呐!”

       “哪有你这么教训领主的?”

       “学渣领主就该被这么教训。”

       “我说,你对我的态度要好一点,小心我真把你派到大荒地里去。”

       “为逃避作业你也是绝了。”安纳塔不满地嘟囔。凯勒布理鹏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安纳塔看后,扭着脸问道:“你笑什么,很骄傲嘛?”

       凯勒布理鹏摇头,笑道:“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被长辈督导功课似的。”

       “呵,被比作长辈了,这么尊敬我呐……话说回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开心,难道喜欢被逼着做功课吗,喜欢被长辈训吗?”

       “我没有这种爱好。而且,你不一样。”他顿了一下,“你是啰嗦,还爱拐弯抹角,烦人烦得独具特色。”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散去。

       “俗话说从小看到大,你果然是让家人头痛的那类小孩啊。”

       凯勒布理鹏不置可否,但他此时不安于沉默,反问道:“我猜,你大概好学上进,从小就是家族同龄人榜样的类型吧。”

       “错了,没什么光环。我父母早早因为心灵不适②去了曼督斯厅堂,我从小长在北边,人本来就少,又没有亲戚投靠,只能辗转到绿丘讨生活,拼了老命才混上在奥力锻造室里打杂的资格,愤怒之战的时候跟着工兵部队来到中洲,之后也是四处漂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喂,别打岔啊,好不容易逮着你,快重新做一遍,我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不成,我还有件急事要办。”他像是怕被拖住一样边说边往门口走,“等我回来就重做,你先不要插手。”之后不顾安纳塔在一旁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摔了手套,拉住我随他出门。

       许多人都认为珠宝工匠行会总部就设在王殿之内,实际上在峭壁殿堂未建成之前,弥尔丹之屋和凯勒布理鹏的住所隔了两道主街,与王殿相比,离出城口更远一些。凯兰崔尔则住在城东,距离虽然不远,但风雪天减慢了我们的速度,直到午后,外衣的褶皱里积满雪花的两人才出现在凯兰崔尔住处门口。

       我们进屋时,她正在缝制一件红色的长裙,室内暖意融融,弥漫着花茶的香气。察觉到有人来访,她抬起头笑着说道:“我就不招呼你们了,点心饮料都有,随便用随便坐。”

       决定告别中洲后,她希望世人将自己遗忘,因此销毁了几乎所有相关的形象记载,而在有幸留存下来的画像或雕塑中,有关于凯兰崔尔的表情刻画都十分严肃,所以第四纪元后出生的人,恐怕都没缘见过她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被造物主钟爱的杰作,比作双树枯萎前留在世上的余晖并不为过。

       这些作品中,出自凯勒布理鹏之手的仅有一座石雕。第二纪元1701年战争结束后,她在峭壁殿堂的废墟内找到了已经破损的原件,并带回罗斯洛立安,目前还珍藏在洛林纪念博物馆里。凯兰崔尔找到雕像时,它的右下角缺了一大块,原本托着下颚的手和面孔的一小部分都不见了,好在其余部分保存得比较完整,后期修复也做的不错,才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样子。它的妙处之一是,观看时能感觉得到她是在苦苦思索,却不见眉头皱痕,但用手抚摸,就能感受到眉间微微隆起的肌肉的弧度,细腻功夫不少见,可这么精恰的,实在寥寥无几。雕像的背面是嶙峋不平的原石形态,和前头巧夺天工的手艺形成鲜明对比,使石雕整体如同露出一角璀璨宝石的原矿,后来有人通过复刻方式做了将后面补全的版本,但无论如何也不如原作。

       越过雕像,你能想象到她在办公桌前苦思的样子。眉头微蹙,薄唇紧抿,时而摇头叹息,时而面目舒展。为联合所有诺多,建立一个伟大的王国,甚至是一个伟大的帝国,无数计谋策略在她脑海中交织浮现。我无从揣度或评判过她的初衷是否高尚无私,手段是否正大光明,但她为构建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所付出的努力,值得任何一个懂得生命价值的人报以尊重。

       凯勒布理鹏注意到了那件裙子,他弯下腰,拾起裙角,一边观赏上面的金线刺绣一边问道:“今年要让大伙儿一起跟着你穿红的了?”

       不少女性都喜欢仿照凯兰崔尔夫人的穿戴打扮自己,她对此从不明确表态,而是默许,并有助长这种势头的言行。我个人认为出于虚荣心驱使的可能性不大,以此作为契机来实现别的目的,这样的猜测更靠谱些。

       “西边那片地盛产亚麻和色热贡③,麻料染深色耐看耐穿,再好不过了。” 她从方几上挖空的大海贝里拿出一把剪刀,将金线抻直剪断,手指轻巧地绕绕捻捻,打出一个结作为收尾,“本色可能有点过于鲜艳了。之前试着兑了白浆,总是很稀薄,褪色困难,但和别的颜色调在一起似乎还可以,最起码能出赭红、酡红和玫瑰色,也许能调出暗绛红,再努力一点也许能有紫色。”

       “即使有局限,冬衣和工业用料也能消化不少。” 凯勒布理鹏先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提出疑问,“我没怎么见你穿过红的。”

       “给凯勒布里安的,这颜色衬她。”她把手里的裙子拿起来抖了抖,然后冲我说道,“你过来。”得到凯勒布理鹏的授意后,我犹豫地走到她面前,她让我站直,双手提着裙子比量。      

       “好像有点小……这孩子是提利安出生的吗,怎么长这么高?以前还真没发现呢。”她把裙子放进我怀里,“穿上试试。” 

       相比模具,她更喜欢用活物来展示自己的作品。我点头答应,她突然按住我的手,尽管皱着眉,脸上还是带有微笑:“去更衣室换,那边就是。”

       麻料染上红色要比其他织料来的鲜艳,线条更加柔和,即使起皱也看不太出来,至于看起来不挺阔的缺点,加条腰带就可以避免。剪裁随意的麻料中袖连衣裙,再配上灰蓝或米黄的腰封,在第三纪元末期还是劳动女性最常见的打扮。至于现在最常见的男式绛紫色衬衣和枣红色宽腿马裤,也是得益于色热贡和厚麻料的发展,从这时候开始逐渐流行起来的。

       “不错吧?”她得意地向凯勒布理鹏展示自己的作品,“回头我送她一件。”

       “不必了,红色不衬她。”凯勒布理鹏说罢,又仔细端详着我身上的裙子,半晌后指着袖口问道,“我刚才就觉着不对劲。袖子怎么窄了,还短到能把手腕露出来了?”

       “宽袖不方便,干活时也不容易卷起来,而且袖口窄了也省绣工……至于把手腕空出来这么一截,你说能干什么?”

       她说罢,将自己镶嵌螺钿的金手镯取下,转而戴在我的手腕上。

       漂泊多年,栖身之地换了不止一处,她的思乡之情也随之日笃,凡衣着佩饰与陈设用具,都充斥着帖勒瑞风格。除此以外,她还试图在住所重现澳阔隆迪的光景。在都城定居没多久,她就修建了一座海湾形的水池,并饲养了许多天鹅,以此来代替故乡的港口和白船。每到盛夏傍晚,总会有慕名者前来观赏,她在天鹅池边布置饮宴招待客人,许多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也许就出自天鹅池的某次宴会,也曾传为美谈。但伊瑞詹冬季寒冷,天鹅不宜久居,而把它们限制在室内不得飞翔则让她于心不忍。她后来不再强求,池内饲养的天鹅久而久之也都离开,飞到了更南边的地方。偶尔的偶尔,夏天还是能看到有几对天鹅在池中嬉水,却难以和盛景之时相提并论了。

       帖勒瑞对于银饰的偏爱举世皆知,她从小耳濡目染,喜好也没差多少。但她当时为迎合矮人的审美,最常用的还是金饰。银饰加螺钿是典型的帖勒瑞珠宝搭配,中规中矩不会出错,可全金手镯配上七彩螺钿,若设计不得法,必然会艳俗得触目惊心。然而那件镯子却透露着淳朴真诚的态度,华丽反而不是它招人喜爱的原因了。她托着我的手臂,带着招揽生意般热气洋溢笑容对凯勒布理鹏说:“看,是不是正好。”

       “知道了,回头我做几个合适流水量产的镯子给你送来,挑一挑哪种销路更好。”他短暂地停顿一下,随即问道,“集市要给你留出多少位置?”

       “不用特意准备,伊瑞詹和卡扎督姆能吃下去多少我心里有数,要真指望这两条销路,还不如去喝西北风。”她按下我的手,示意我把镯子留着,然后继续“大人们的谈话”,“林顿就不提了,向东有阿蒙兰斯,向北有努曼诺尔,罗斯洛立安以南和罗马尼安以东没准也有希望,如果这些销路都能打通,来年新田就可以都种上亚麻和色热贡。钱的话我们可以自己赚,但人恐怕就要向你借了。”

       凯勒布理鹏知道她的意思,也正因此才沉默下来,并低着头回避她的目光。而凯兰崔尔则很有默契地同样保持沉默,因为了解他和库路芬一样不喜欢有话直说的性格,所以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整理语言,自己则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摆弄我的头发和衣襟。

       “凯勒鹏的开发计划不错,但你还是让他换个人去做吧。”

       “怎么,舍不得新朋友?”

       “目前我这边离不开他,还要……还要上课什么的。换个人选,我一定支持。”

       “就借一阵子,让他帮我们落了脚,最好再培养出几个立派的学生,之后随他去哪儿。”

       “多久?”他有点动摇了。

       “最多三年,期间如果有事,他随时可以回来。”他任何情绪变化都逃不过凯兰崔尔的眼睛,她见势趁热打铁,“我们给的待遇很不错,对于他而言兴许也是个机会呢,他的志向不就是将中洲变得更好吗,你问过他的意思了吗?”

       “不必问,他现在是我手下的人,当然是听我调遣。”

       凯兰崔尔听了这话,先是警惕地扬起头,然后脸色又缓和下来:“这么说,你已经和他谈过了,他不怎么感兴趣,是这样的吧?”

       惊讶的表情在他们中间如同皮球一样弹来弹去,我目睹了一场错愕的传递。凯兰崔尔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马上就做出了解释:“你不一样,你会为别人着想,所以这种想法不会是你自己脑子里生出来的。”

       人们渴望被理解,但不喜欢被看穿。凯勒布理鹏再度看向她的目光带点不满,即便如此,那种嗔怪也没有敌意,实质上更接近于撒娇,或变相示弱,像个埋怨母亲拆穿自己小聪明的孩子。

       脆弱就算只有一瞬间,她也能立刻捉住。凯兰崔尔神色改变,态度凝重,说道:“西边不仅是凯勒鹏的事,地图要重画,那就和你有关系,而我也想做出点东西来。可你知道的,无论我做出什么,自己都留不下,所以我需要一个杰出的人才来担当荣誉,就像以前一样,而且一定要最优秀的才行,我的意思够清楚吧?”

       凯勒布理鹏在与她短暂对视之后避开目光,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然后说道:“明白了,就依你的意思办。”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你讨厌他吗?”

       “怎么这么问?他有需要我费心讨厌的地方吗?”

       “我总觉得你吓到他了。”他低着头,在掌心把玩那枚手镯,“你看人太毒,待人又严苛,从前三伯父他们提起你时都胆战心惊的。”

       “我没有。”姑侄俩在否认的时候都十分干脆,从不拖泥带水,“至于后面那句话,我只能说,诺丹妮尔被各种狡猾的诡辩寒心到离居以后,你们家里就再没见过能挺直腰板喊话的女人了,他们当然不习惯。”

       “不尽然,我听说白公主潇洒活泼,就能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恕我直言,我那二伯父也算一代人瑞,偏偏不会养女儿——虽然没像别家把女儿养成绵羊,但也无非是个小马驹,平时倒能蹽开蹄子可劲儿撒欢,可真遇见了狼,照样被咬得死死的。”

       这种残酷的比喻让他愣住,他下意识地问:“那该养成什么样?”

       “‘眼里燃着火,嘴里含着刀,心思多一倍,脑子快三招。’换句话说,养成诺多就对了。”她的笑容慢慢消失,“怪事,如今怎么愿意提起他们来了?这是谁功劳呢?”

       “我从来没有刻意回避过有关于费诺里安的话题。”

       “是嘛。”

       即使说不回避话题,但目光明显偏离开了。两人都清楚,凯勒布理鹏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拆穿太直白的掩饰根本没意义,她不再追问,而是开始拒绝起来他之前说的话。

       “可怕?我很可怕吗?”她自言自语时的表情介乎于自嘲和得意之间,过后有转过头来问我,“他说过我坏话吗,嗯?”

       我冷不防被问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就出声说道:“没。”

       凯兰崔尔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你说话?”

       我如实回答:“……是。”

       “你叫什么名字?”

       “柏拉苏尔【Brassûr (S: white heat of fire)】。”

       “不太像女孩子的名字呢。”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充满男子气的母名,她笑得很满意,然后接着问,“这名字是谁取的?”

       她应该是想问我这是父名还是母名,但我没能理解,就望着凯勒布理鹏回答道:“领主。”

       凯兰崔尔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她眯起眼睛,满面狐疑:“你取的?这算什么?” 

       他并不慌张,只笑笑:“我一向热心肠。”

       “求你告诉我,你不是她父亲。”

       “我倒没有那么热心肠。”

       “算了,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她略做停顿,重新换上微笑,娓娓道来,“我刚想起来,前几天吉尔加拉德来信,提到了之前订购的货物,据说很好,还要再加几宗,此外又开了一批伊瑞詹最惠待遇不缴关税的商品清单。等我找人把预计增长的收入算好,就连着清单一并交给你。”

       “无功不受禄,他这么大方,想要什么回礼?”

       “都是亲族,好好相处,多多走动,友善一点,不把人家的好意当成耳旁风,这都算是回礼了。别让外人发现弱点,又钻了空子。”

       凯勒布理鹏清楚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相信他心中认可了凯兰崔尔绵里藏针的说教,即使表现出了些许不悦,“你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抱歉,我这是习惯了,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小孩子啊。”凯兰崔尔又笑了,有别于她最常见的装饰性微笑,这一次是因温馨回忆而自然浮现的,她说道,“当时在宴会上,你怕羞地躲在库茹芬身后,见了谁也不肯主动打招呼,可人一走,又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地张望……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你说后院有只狗刚下了一窝崽崽,问我想不想去看。那些小狗刚能睁开眼睛,在妈妈身边挤来挤去的样子可爱极了。”他的眼神里面充满笑意和温柔,这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你怕我饿着,还偷偷包了点心拿出来,酥油浸透手帕,把你袖子都弄脏了。”

       “你生在佛米诺斯④,到了提利安很不习惯,我发觉你只和胡安亲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带你出去透透气。”

       他一时沉默,然后叹息着说道:“你无法永远保护我。”

       凯兰崔尔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⑤。”

       他本来打算商量完事就回去,但凯兰崔尔热情挽留,坚持要我们用过晚餐之后再离开。

       晚餐的内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在我换下那身红裙子之前,他们就已经敲定了兴建水利工程和税改两项计划。就像你说的,她头脑清晰,行事果决,从来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

       一切敲定下来之后,两人反而没有话说了,凯勒布理鹏知道自己该起身告辞,他冲我一抬手,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把皮氅披在他身上,他先吩咐我不要把带子系太紧,然后感谢了凯兰崔尔的热情招待。

       她送我们到门口。这时,才犹犹豫豫地、像是经过了再三考虑方才开口:“你最近见过安罗斯没有?”

       这一次他回答地相当干脆:“没有。” 

       两人的态度此时发生了微妙变化,凯兰崔尔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犹豫和不自在,又不得不勉强自己:“那孩子很惦记你。”

       “所以才更不应该给他没结果的期盼。” 

       “话是这样说……”她因自己有软肋感到羞愧,随即有点烦恼地一摆手,“算了。你们慢走,天冷路滑,当心脚下。”

       此时已是深夜,我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会回家休息,他却绕过王殿,往弥尔丹之屋走去。

       “我去把作业做了。”他这么和我说,“锻造室的钥匙带了没?”

       我点头。不过即使我没带钥匙也无关紧要,当我们刚进到大厅时,就听到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作业区传来。顺着声音找去,发现工作区的大多数房间都锁着,只有我们上午去过的锻造室的门半掩着,灯光和乐声就从那开了一半的门缝静静溢出。

       我走在前面,先一步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安纳塔,他此时正背对着门坐在绘图书案边,上身赤裸,将一头金发束起,在脑后挽了一个半松的发髻。他手边不远处摆着一个仿制版的Gabil Kibilinbar,虽然小了几十倍且没有华丽的外壳,但并不影响它发出悦耳的声音。安纳塔跟着旋律,断断续续地哼着歌,一手拿着刚咬了两口的饼,一手拿着石灰笔在图纸上描描画画,一只脚翘起,搭在另一条腿上随节拍上下晃动。

       不远处的炉火刚熄灭没多久,锻炉里的煤块还隐隐泛着暗红,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工作服及手套放在散落的工具旁边,方便他随时捡起来再度披挂上身。

       如果在此刻进门,就把室内原有的自在和轻松的氛围搅散了。我本打算推开门的手停在半空,犹豫着不肯向前。

       凯勒布理鹏帮我做出了决定,他的手绕过我敲了三下门。戒指叩击的声音在走廊响起回音,我觉得无比震耳,觉得他似乎敲碎了一个世界。

       安纳塔没来得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他回过头看我们的时候眼神里带点错愕,一侧腮帮子高高鼓起来,里面填满了饼馅。

       凯勒布理鹏问:“不冷吗?”

       从咬开的截面来看,饼里掺杂着某种红色的果干。他把嘴里的一大口咽下去,解释道:“热了才脱的。”

       安纳塔的身上零散分布着伤疤,他对美善的理解并不狭隘,在幻化肉身时也遵循了这一态度。力量、勇气和岁月的洗礼好过平整细腻。比如左肩胛下侧的圆形伤疤,它的边缘有如同向阳花绽放一样的痕迹,这摆明了是一处开放式的贯穿箭伤,会让人不禁好奇——若当初那只箭高速旋转着冲入肉身时,再往上偏几寸说不定就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局。他的身体是一张涂满油彩的画布,没有确切内容,每一块颜色都有故事要讲。

       凯勒布理鹏吩咐我去拿毛巾和干净的衬衣来。他的双手被水果馅饼和石灰笔占着,我让他不必放下任何一只手,用温的湿毛巾和干毛巾帮他擦干净身体,再把叠好的衬衣放在长凳另一边。

       “好孩子,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他先向我道了谢,然后向凯勒布理鹏问道,“你这么晚来干什么,吃多了睡不着吗?”

       “我来补作业。”

       安纳塔三下五除二把饼吃完,扔掉外面垫着的油纸,一边咀嚼一边盯着凯勒布理鹏慢吞吞换工作服的动作。

       “你看起来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

       “没有吗?”

       “我就是来补作业的。”

       他们对视片刻,安纳塔不得要领一般地耸耸肩,自顾自地去收拾桌子,顺手把上午那张留下来的名单递给凯勒布理鹏:“这个,还要吗?”

       凯勒布理鹏接过,看也没看就直接丢进了废料桶,他看着安纳塔有条不紊的动作,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觉得西边不好吗?”

       “没有。”

       他察觉到凯勒布理鹏在等下文,于是接着说道:“我自认为不缺少天分和能力,所以理想在哪里都能实现,只是投契的合作者太难找。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跟你合作——即使有时候教你东西真的很辛苦,但是你的一些想法总能带给我惊喜。所以啊,习惯了层出不穷的惊喜,再回到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大概会失望吧……肯定会寂寞吧。”

      他心思多半在整理桌面上,尽管话说得断断续续,意思却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对方。

       凯勒布理鹏站在他身后,心里翻搅起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复杂情感。

       我们用语言文字和音乐舞蹈等等表意符号来互相交流,对抗孤独,寻找共鸣。但它们的能力也有极限,届时,因无法传递而淤积在心的内容就会将生来孤独的刻痕加深。

       所以每个人都想要寻找,寻找无需任何符号媒介就能同自己紧紧相连的人。这一过程往往充满绝望,许多人因失望和痛苦而放弃,即使坚持下来的,可能耗尽一生也一无所获。

       正在凯勒布理鹏因心中骤起的风浪而茫然无措时,却意外地发现它们在逐渐平息,似乎找到了理想中可遇不可求的依托和同伴。

       然而不幸的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好运时,欣喜还没冒出绿油油的嫩芽,惊讶和怀疑就全都压在上头了。他没给出任何回答,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和凯兰崔尔的约定,只吩咐我把他的工具准备好,之后便一股脑地扎进工作台里去。当时他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想着许多别的事,并没全放在工作上,也不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端倪,并在审时度势,酝酿新的计划了。

       在这一点上,也许我要道歉。我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回想起来,在准备湿毛巾时,我把袖子挽了起来,而在此之后,我的手腕就一直很吸引他的注意。 


下一章

————————————————————

① 此处明显是在撒谎,凯勒布理鹏刚看到名单就过来找安纳塔,之前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② 私设注意,弥瑞尔并非个案,部分埃尔达无法适应阿门洲,没有成长消亡新旧更替的世界让存在变得沉重,他们最终选择离开现世,脱离肉身束缚,让灵魂前往曼督斯。即使不是禁止讨论的问题,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这种事,所以算是阿门洲的一项不光彩或者说意外事件。曾经让精灵对维拉的安排和不死不灭的秩序产生怀疑,即使没有质疑一如,但也对维拉代为照顾埃尔达的方式是否正确不十分肯定了。索伦当然没有父母,他借用这一事件编造自己身世别有用意。

③ 色热贡【Seregon(S:Blood of Stone)】, 原著中生长在阿蒙·茹斯的植物,花朵为深红色,本文设定中在苍泉河沿岸的中部平原生长,可作染料。

④ 摊牌的出生地点到底在哪儿书里没说,本文中设定是生在佛米诺斯,所以烧船的时候他尚未成年,真的只是个孩子。

⑤ 写到这里时,首先冲进脑子里的句子是“Can't blame me for trying.”但之后死活想不出来没有违和感的中文,才用了这句,感觉还是差点味道。

PS. 大眼吃的饼我脑补的就是蔓越莓司康饼,青蛙旅行里最便宜的那种。

如图

null

评论 ( 28 )
热度 ( 34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海子青 | Powered by LOFTER